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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灵宝钻&魔戒】Boat and Canoe · Side Maglor 全文(上)

*无CP向,这是关于精灵和世界的漫长旅途。

*背景为第二纪元初(《精灵宝钻征战史》结局)至第四纪元(魔戒埃尔隆德大师等精灵西渡后开始的新纪元)九百五十二年。

*《Boat and Canoe》第二部《A Thousand and One Nights》连载已开:https://elfjourney.lofter.com/post/363760_962834d 感谢大家一路陪伴!

*字数爆了五万字只好分上下了,下请走:https://elfjourney.lofter.com/post/363760_7d9f66c

*Side Elladan&Elrohir全文:https://elfjourney.lofter.com/post/363760_67e266d

*印象歌合集:Side Elladan and Elrohir https://www.xiami.com/collect/106901147;Side Maglor https://www.xiami.com/collect/106160636

*Wish you a wonderful journ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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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en though you are in your boat and I am in my canoe,

we share the same river life.

——Oren R.Lyons



The Journey To Find Voice



药石无用。治愈他的是泪水,珍贵的,从温暖的心里流出的泪水。

“……为什么哭泣?”

他问,微弱的声音消散在海风中。

拢着他的手垂泪的孩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启唇,却只吐出破碎的呼吸。而另一个,本该担任孪生兄弟的答案,此刻却伫立在海风中,短发掩映下的灰眸眺望着北方的大海。

于是他顺着那视线望去,如同之前无数次,求索于海雾深重波涛迭起间。

这求索终止于炽热的拥抱。“再不会发生了。”青年沉声宣誓,每个字都蕴含着令精灵们心惊的质量和热力,似将生命揉掷于外。哭泣声停止了,半精灵加紧了这个拥抱,黑发的头颅靠在一起,交换着温热咸涩的呼吸。是的,呼吸,梅格洛尔终于再一次感受到呼吸,感受到活着,感受到泪水。

自拥抱的间隙,他望着一片白茫的海面。直到养子们引着他离开海边,浓雾依旧凝滞不散。 

 

黎明时分,梅格洛尔醒了过来。海风鼓动的帐篷里,他缓缓坐起,借薄灰天光端详身侧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他的心想留在这里,留在一边一个攥住他袖子的拳曲的手里。他们也这样请求他。

轻轻地,梅格洛尔将自己的手放在那两只他曾牵在掌心的手上,闭上眼睛,全身心地停留在这个时刻。

……直到那声音穿越重重海雾,抵达他的耳畔。

一遍、一遍,浪潮冲击、升腾,最终无一例外地被拒绝,摔回海面粉身碎骨。一遍、一遍,那声音冲击梅格洛尔的心房,强行唤醒了他。他睁开眼睛,抽出衣袖,投入帐篷外刺骨的寒风中,大口喘息着寻找方向而后拔足奔跑,越跑越快,越跑越远,冲入了冰冷的潮水中。

“我知道!”向那高耸雾中的身影,他呼喊,“我知道该怎么做!”

没有回音。拒绝一切的壁垒接纳了他,吞没了他的呼喊。海雾变得稀薄,幻影退潮般远去,留下被时间摧毁了的现实。倾颓的堡垒耸立于近海,仿佛跋涉千里终在最后一步死去的巨人,头向着岸边,以昏幽的瞭窗为眼凝视昔日的守护者,目送他转身离去,向北,向北,消失在天地间。

此后一千六百年,世人再未见过第二费诺里安。传说,他终究步了父兄后尘,被宝钻呼唤着行入海中;传说,他在漫长的独行后遗忘了一切,泯没于野地蛮族中;传说,他从未跨越蓝色山脉,贝尔兰便是火之一族的归宿;传说,他踏上封冻的海面前往了世界尽头,当北风冷得令人绝望,其中便挟着诺多兰提。

传说,传说,在无止无尽的传说里,他的名字延续下去,化为歌谣。

 

 

流浪之初,梅格洛尔凭日月轮舞计算时日,以此度量自己与贝尔兰、与被留在那顶小小帐篷里的双子之间的距离;后来,数字冗长得不堪记忆,海洋的封冻与解冻成了时间的新绳准;再后来,流浪者厌倦了无意义的计算——他已久未遇见海鱼以外的活物,唯有白雪覆盖的大陆无止无尽地向北延伸,似欲将他放逐向世界之外。

于是最后的费诺之子抛弃了时间,放任自己坠入往事之渊。当回忆满溢而出,他的目光在荒芜中游荡,落在了海边的流木和积雪的砂砾地上。

意料之中,被暗红瘢痕吞没的右手拒绝配合,挣扎许久五根指头才参差不齐地弯曲起来。维持抓握的姿势更是难如登天,练习数日后树枝才不至于一触及地面就从颤抖的手指间蹦出去。梅格洛尔为此苦笑出声:这只手曾令长剑起舞、琴弦鸣啭,如今却对付不了一根不及合握的树枝。笑完了,他咬紧牙关,第一千次,一万次俯下酸痛的腰背,随汗水滴落捡起脱手的树枝,在无休止的掉落、捡拾中一点一点延长书写时间。

当树枝下终于出现连贯的字迹,成功的喜悦所剩无几,只余脱力般的轻松。可连这份轻松也未能持续多久,枯枝下蓦地绽开了猩红之花,习惯了蓝白世界的梅格洛尔楞了一瞬,终于想起检查手掌的情况——充作护手的布条早已被血浸透。他不得不停下来,用雪水清洗伤口,继而翻找利器以割去磨烂的皮肉。出乎梅格洛尔的意料,一柄陌生的、毫无纹饰的小刀是他唯一的收获。他记不清自己诸多的随身武器去哪了,也想不起这柄小刀的来历,冰冷的黎明和疯狂的寻找是发觉梅斯罗斯失踪后他全部的记忆。

剔净创口,梅格洛尔捧起一握雪止血,回首分辨自己这一路到底在写什么——

他屏住了呼吸。雪落上他的睫毛,迟迟未化。

天地皆白,唯一的轨迹顽固地、狂乱地、绝望地爬行着,拼凑出一个又一个名字,徒劳地试图唤回抛下他又被他抛下的人们。

直到指间空无,流浪者终于透出一缕白汽,拾起枯枝走了下去。孤独的轨迹伴着他的脚印,被灰蓝潮汐侵蚀殆尽。

 


当右手终于又是他的右手时,短暂的夏季或者说永恒寒冬中较为和缓的时节过去了,墨蓝而近于黑的北海化为一片冰白,平稳辽阔宛若邀请。脚跟离开陆地的刹那,一丝久违的忐忑揪住了梅格洛尔的心,在稳稳踏上冰面后又归于淡漠。顶着刺骨寒风,歌者漫游了很长一段路,直到分不清陆地和海面的界限才停下来,透过呵出的白雾环顾四周。水面封冻并非什么新鲜体验,维林诺边陲冰川上的喧闹游戏,隆冬葛理安河上的沉默行军,无不历历在目——只是从未如此辽阔,如此安静。

『Turko、Moryo、Kurvo,回家了!』

『才不!』金发的小精灵在飞速滑行中快活地喊。拖着小雪橇跟在他后头的弟弟投来紧张的一瞥,随即追了上去。在他们身后,最小的那个施施然缀着:『没有饵鱼怎么会上钩呢,亲爱的哥哥们?』

『别只顾着笑,Nelyo!来帮把手……好吧,乖乖过来,我就为你们写一首歌。』

脱缰野马似的孩童们齐齐刹住了车。

『是关于你们,关于我们大家的歌哦。』

三双相似的灰眼睛交错在一块儿。最小的孩子使了个眼色,换来兄长了然的坏笑。『不要!就算不求你,你自己也会唱!』

他们逃走了,留下惯于沉默的那个为寻觅编织言辞而憋红了小脸:『为、为什么要编成歌谣呢。如果有谁想了解我们,来找我们,不就好了。』

用力看了他一眼,孩子拖起雪橇跑开了。笑声蹦落在冰上仿若银铃滚过,小小的身影追逐嬉戏,越跑越远,越跑越远,消失于一片纯白之中。风向那儿奔袭而去,雪霰在空旷的冰面上滚动,梅格洛尔闭上凝望太久刺痛不已的眼睛,紧攥心口,感受着滞留身后的存在,感受那温暖含笑的视线。

“去吧,”他说,“你得追上他们,不是吗?”

放手的刹那,风呼啸而过,如千万把钝刀撕裂他的胸膛,他们的坟茔,曳出七支旋律。

歌唱吧,稚嫩的声音说。歌唱吧,嘶哑的声音说。歌唱吧,四宇回荡着呼喊,歌者在其中奋力前行,以胸膛为熔炉,喉舌为砥砺,拖曳沉落的昨日,追逐遥远的明天,将一切熔铸为音符,撒向天地之间。

歌唱吧!他说,他们说,为我们歌唱,直到阿尔达终结。

 


泪水治愈了梅格洛尔的躯体,而创作为这躯壳注入了活力。诺多腾格瓦刀刻斧凿般的笔画正适合指掌难以控力的现状,梅格洛尔在冰屑四溅的作业中感谢了父亲,同时为把这伟大创造写得如此歪扭而道歉。他现在的水平类似安姆罗斯们幼时逃课时留下的“我们去玩了!”小纸条,或许在正确性上强一些,鉴于他毕竟是家族中负责教授弟弟们文法的那一个,历经长久的文化冲刷仍不至完全荒废。在梅格洛尔的严厉管教下,常任文法课出糗之王的凯勒巩曾愤而赌咒他总有一天会遭报应,大抵算是兑现了吧。

彼时,梅斯罗斯笑言这火爆小子总有一天会感谢他的老师。彼时,兄长们不曾料到这个弟弟会热爱山林多于殿宇,倾吐兽语多于昆雅。彼时,谁都想不到性格各异的七兄弟会发下同一个誓言,踏上同一条道路,一同承受被褫夺的命运,连母语也不例外。

如今,在这远离尘世的冰海上,无人为他的语言愤慨,亦无人为他的书写嗤鼻。冬去春来,大海是这些白色字句的归宿,正如它是那片拒绝这语言的土地的归宿。当海冰渐薄,越来越多的裂纹绊住枝桠尖端,梅格洛尔边沉浸于撰写,边在内心角落里思索是否继续写下去,让大海同样成为自己的归宿。这思索本身是个没有出口的迷宫,他的一小片灵魂将长久徘徊其中。

而结论是,并将永远是“不”。在嶙峋岸礁间,梅格洛尔追着流冰辨认其上残存的笔画,直至它们尽数融化于墨蓝洋流中,陪伴他继续前行。他尚未做出决定,某种存在于他思索之外的意志驱动他的双脚返回了这片陌生的土地。某一天,他会将这意志写进歌篇,作为结局,作为从未有机会说出的道别。

也许那时,旅人会抵达迷宫的出口。



The Journey To Find Songs



稀落的苍黑树木刺破了白色地平线。

自察觉影子方向改变起,连续观察了数十月日照方位,梅格洛尔终于排除了身处大陆豁口的可能,确认自己已越过大陆最北,正向东南而去。

他止住了脚步。

这意味着大陆有尽头。意味着百年,千年,万年,他终会回到原点。

除非就此止步。

回首望去,落雪湮没了远处的脚印,无垠之白铺展向天际,宛若一幅永远填不满的长卷,一个只属于他和歌谣的世界。

转望前方,伶仃灌木后隐约可见广阔的森林。有森林就有动物,也许在目所能及的某棵树根部便有棕熊在冬眠。或者獾,或者貂,任何一种在中洲迎来的首个冬季凯勒巩曾领着兄弟们轻手轻脚铲开雪探访的动物。梅格洛尔久久地眺望出神,心底却清楚,御寒能力再强的动物也不会生活在如此北地。

——那声音正在此时响起。

异样低沉之声自海面传来,如雾角,如哀叹,却远较之浑厚悠远,仿佛风灌满了峡渊,在其中缓慢流梭。梅格洛尔望向海面,封冻前夕的海水静静迁移着。也许那只是远处的风声,发出这种声音的风通常并不强,不足以跨越海面。

然而他的心,精灵的预感,却陷入了奇异的死寂中。

未及弄明白这预感,又一声长吟打破死寂,搅乱了精灵的呼吸:那声音是从海中传来的!

梅格洛尔猛地后退远离大海,下意识抓住腰间的小刀。他的脑袋飞速运转着,久违的极度紧张让他想吐,那个夜晚从记忆中涌出:刀林剑簇,灼热的宝匣,绝望的喘息,紧靠的脊背,死。那么久了,乌欧牟或欧西再寻他有何意义?这群一如既往拖沓的维拉终于想起审判费诺里安,来捉最后的脱逃者回去?

“——不。”

拔刀在手,抓不稳树枝的手却牢牢扣住了刀柄。若要死,这就是费诺里安的死法。

大海再次鸣动,一种节律短促、如水波鼓动的空洞响声加入了其中,以固定规律交替着。新的声响更清晰,梅格洛尔判断出声源位于西南方一箭处并正向南方移动着,凝神在那片水体中搜寻,然而深蓝波涛隔绝了他的探索。他的手指此刻极度思念弓的怒张和弦的紧绷。

徐缓地,那声音沉了下去,始终屏息的梅格洛尔用力吸了一口气,冰寒的空气穿过喉咙。倏然间他想大叫,让那不管是什么的东西停止躲藏,却随即紧闭双唇压回了喊声,循着先前声源移动的方向和速度继续追踪。他渐渐缓过了劲:烈性的欧西没耐心玩这样的把戏,而乌欧牟所吝乃是形貌而非言辞,那随波移动的声源多半是某种闻所未闻的水生动物。仅凭声音判断,它似乎形体巨大,然而尽管声音在海面上如此清晰,却始终不见浪花,恐怕也大不到——

第四声鸣响打断了梅格洛尔的思绪。他放眼望向更远处的海面。那既是某种动物,附近有其同类也就不足惊讶了。呼应那声音,精灵所追踪的那匹也低低吟叹起来,比先前三声的调子都来得沉缓绵长,如风雨幽咽。

悲叹着,悲叹着,它远去了,留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大海。

在那哀婉的歌吟中,梅格洛尔垂下了刀尖。雪静静落向海面,世界又恢复了原样。无论那生灵为何伤悲,他恐怕再无从知晓了。

若知晓百兽之语的凯勒巩在此,一切是否会有所不同?梅格洛尔试图回想弟弟漫游山林时的情状:林间斑驳的阳光在金发上静谧闪烁,飞禽走兽环绕于侧,交换着喃喃低语。转瞬间,一个更强烈的形象浮凸其上:冒着冷雨奔入辛姆林的凯勒巩与库茹芬,孤独又狼狈,眼神却比廊外的闪电更亮,比他们翕动嘴唇吐出的言辞更戾。

他闭上眼睛咀嚼这些记忆,最终还刀入鞘,走了下去。

走近后,仅仅数十棵灌木组成的小林子展现在梅格洛尔面前。他并不怎么失望,反倒安心了,在缄默的矮树间踱了一圈,挑了根横倒的树枝拂去雪坐下。一朵,一朵,雪在褪色的外袍上积蓄起来,他感到自己仿佛也成了一株沉默的树,没有渴望,没有怨言,也不在乎时间,只是生存着,生存下去,在茫茫冰雪中。

下一秒,他猛地跳了起来。上方树枝被撞到,洒了他满头满脸雪,他顾不得抖去,拔足奔向海边。声音断了。梅格洛尔刹住脚步一动不动,生怕漏了那缕哀吟。他等了如此之久,陷入雪落的细响中,几乎要怀疑自己终于出现了幻听。

终于,仿佛怜悯于濒临疯狂的精灵,那声音奋力一响,就此断绝。

对精灵而言已然足够。鞭策封冻已久的关节,梅格洛尔勉力奔跑起来,风卷走了衣发上的雪。雪地里有东西猝然绊住了他,他失去了平衡,冷雪吻上仓促支撑的手臂,一路陪伴的枯枝滚落在旁。无暇为自己竟然会绊倒而惊讶,精灵跃身而起,留下由凌乱终复轻捷的脚印。

纯白岸线尽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墨点。多年军旅经验告诉梅格洛尔,那个小点实际至少有半艘白船那么大,它的外形也类似倾覆的小船。再近了些,梅格洛尔分辨出了奇形怪状的尾鳍和侧鳍,这让那生物看上去像某种长过了头的怪鱼——假设没搞反头尾。

十步之外,梅格洛尔放慢了脚步。宛若死去一般,铁灰巨兽卧在岸上,滑亮如鞣革的皮肤上已积上了雪。现在能确定那齐他腰高的“船头”确实是头部了,近顶部处有道狭长的、大约两口就能吞下一个精灵的口裂,口裂末端偏下的地方长着微微凸起的眼睛,被厚实的眼睑遮蔽了大半。有眼睑,却没有腮,它看上去不那么像鱼了,尤其头顶——假设没搞错上下——还开着一个……孔?

但无疑,这可怜的生物搁浅了,因它的体形和构造显然无法在陆地上活动。

模仿那风箱般的叫声,梅格洛尔轻轻吹了一声口哨试探。没有动静。他想了想,模仿起海中最后一声鸣吟那悠长哀伤的调子。

微微地,那眼睑颤了下,漆黑的眸子转向他。梅格洛尔敛住了声息。两个陌生的灵魂隔着细雪对视,寂静包围了他们。

等待着,等待着,而后他再不必思考自己在等待什么了。哀鸣响起,明确无疑地求助着。

大步上前,梅格洛尔压上全身力气将那数倍于己的巨兽推向大海,却不啻于蜉蝣撼树。直到再难为继,他气喘吁吁地退开,边压住右手崩裂流血的虎口,边绕着那纹丝不动的巨躯寻找别的方法。“你是怎么把自己弄上岸的,嗯?”他低声询问,“也许我们可以用相同的办法把你弄回去。”

他并不指望海兽能像马儿一样用轻柔咴声作答,事实上它也没有。叹了口气,精灵唱起了一首曲调摇曳如水波的歌谣——早年拜访天鹅港时,水手们教会了他许多这样的歌谣。海洋是眷恋海洋者共同的语言,绝望的黑瞳慢慢沉静了下来。当精灵缓步靠近,将黑发的头颅轻轻贴上它的头部时,海兽阖上眼睛,敞开了记忆的闸门。

蓝色,一望无际的温柔碧蓝向他涌来,夹裹着气泡、阳光和银雨般的鱼群,交织成绚烂的光影之舞,令他目眩神迷。忽然,一声长吟穿透了他的灵魂,壮美如传说的巨兽自他身侧翩然滑过,深蓝皮肤上满溢波光,照亮了海水。

南方!南方!恢宏的合唱充满了海洋。向南方!

巨浪击碎了一切,梅格洛尔倏然睁开眼睛。幼兽漆黑的眼瞳凝视着他,充满了渴望。

南方!南方!向南方!

最后的费诺之子冲入海潮中,高歌呼唤,质问——为何!为何!它还是个孩子,绵长的生命当归属大海和它的亲族,而非费诺里安的刀刃!他唱着,唱着,声嘶力竭,然而大海拒绝了他,天地吞没了他的歌声。他停了下来,不知该怎么办了,该怎么打动维拉,他只有歌声和血,没有泪水,再不会有了。

他返身回向岸边,冰冷的海水拖曳着衣袍,嶙峋的暗礁划破了脚底,寒意渗进了伤口。在墨瞳的注视中,精灵拔出了短刀,却绝望地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这异兽的要害在哪,锋刃带来的痛苦可能比缺水而死更甚。

再没有办法了。横跨大陆,最终却只是回到原点。梅格洛尔丢开刀坐倒在幼兽身旁,将脸埋在手掌中,停止自欺欺人:他多么希望其他六个在这儿……

他蓦然叫了一声,像在睡梦中猛地被扎醒,听上去傻得可以,不,就是傻透了。“我都忘了自己是谁了!”扑过去抓回短刀,梅格洛尔一跃而起。“等我。”他对它说,沿原路飞奔起来,留下一串血脚印。

用远比来程短的时间,他冲回了那片小林子,迅速辨出一杆合适的树枝,拔出短刀。轻弹刃口,金属铮然清鸣。没有任何印记证明它铸自谁手,梅格洛尔也想不起它究竟是兄弟的馈赠还是战场上刀刃尽卷时仓皇所拾。太多战斗,太多失去,他早已学会遗忘。

答案马上就会分晓。他将它交到左手中,注视手指收拢,扣紧,放平,与某个影像重叠。

清光奔逸。

他的心尚在体味这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碗口粗的树枝已飒然倒下,雪散了一地。举起短刀,滴泪成冰的严寒中刃口毫发无损。

库茹芬,他念他五弟的名,铸刀者。

梅斯罗斯,他念他兄长的名,持刀者。

他念他们死时的名,那名化作他的锋刃,在雪中起舞。一刀一刀,汗水沿着刀脊甩出去,而后又滴在笨拙地捆扎树枝的手指上。“我会走下去。”他说,拼了命地,“我会活下去。”

刺眼的白日斜向西边地平线时,梅格洛尔赶回了海边。卸下用外袍捆扎的树枝,他抽出最粗的一根,用力过度的左手开始发抖,两手齐上才在粗枝顶端剜出弯口。以之充作铲子,他奋力挖掘海兽中段身躯下的沙砾地。时间紧迫,必须在月升前完工,才能赶上本日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涨潮。

两头打通在巨兽头尾间掏出一段空洞后,梅格洛尔分别从左右两侧每隔一肘推进一根削得只剩主干的树枝,让树枝两两斜顶呈斗角之势。对头尾如法炮制后,他铲开两侧沙滩,以海兽头部为顶角向大海挖出深深的扇形沟渠。末了,他跳下沟渠,挥开海兽背上的积雪以减轻重量。

银辉已探出海面,然而海潮尚且平静。秉着精益求精的原则,费诺里安用刨出的沙砾垒高了扇渠两壁和附近的海岸线,而后退到安全地带清理手脚大大小小的伤口中嵌入的砂石。熟料刚走出它的视线,幼兽便发出了喘气般的声音,精灵只好在兼顾伤口和海面情况的同时唱起那支轮流哄过费诺七子的摇篮曲。他想起自己刚做哥哥那会儿曾同母亲抱怨小孩子这种生物何以如此任性妄为,全然不顾他人感受。母亲笑着告诉他孩子的世界是两样东西组成的:我,我的。

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兄长,我的家,我的世界。

思绪飘远间,期盼已久的银线终于从粼粼月色中浮凸,梅格洛尔收住歌唱起身瞭望。尽管在海边流浪已久,但他一直避免向封冻时节以外的大海投去目光,对于潮汐,只记得每天两次避开海岸。因而当他意识到今天的潮头大得匪夷所思时已经太迟了。挣扎一瞬,梅格洛尔冲向还丢在岸边的外袍,结果被拍在垒高的岸线上的浪头泼了个正着。加上之前冲进海中时泡湿的衣摆,他全身上下都湿透了。以这浪潮的高度,也许根本犯不着大兴土木,费诺次子不禁怀疑这是某种恶作剧。

汹涌的潮头被沟渠引向海兽,随扇翼收拢越叠越高,瞬息吞没了它。潮水冲入木枝构成的小渠,伴着木头的浮力掀起了庞大的躯体,长吟声中,巨兽被大潮托举而起,卷回海中。硕大的气泡腾上海面,它潜入了大海深处。

潮水褪去了,杂乱的砂砾沟渠暴露于月光中,仿佛白雪上绽开了丑陋而巨大的伤口。梅格洛尔望着这景象,继而垂目于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右手。在寒冷与疲惫之中,他感到了久违的平静。

尔后,银色大海再度歌唱之时,他露出了微笑。



哔剥,哔剥,炉火轻轻地响着。紧挨这唯一的热源,他们在昏沉的红光与浸染半身的黑暗中沉默相对。

“主动招惹麻烦不是你的作风。”年长者先开了口。一贯如此,当问题躺在台面上却无人愿意下刀时,他们的长兄总会挺身而出——只是昔日那温和的无奈所剩无几,更多的是漠对事实。

他仅剩的弟弟同样回以事实,不自觉用上了小心翼翼的口吻:“你同意了。”

梅斯罗斯陷入了沉默,一种宛若黑暗的沉默。“……才认识一天,你已经站到他们的一边来对付我了。受害者的立场轻松多了,不是吗?”

梅格洛尔惊呆了。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梅斯罗斯猝然别开视线,被火光映成金色的睫毛颤动着。不知何时起,费诺的长子养成了这样的习惯:疲惫不堪、无心作为时,他会拒绝同梅格洛尔视线接触,仿佛那目光中有什么东西会搅乱他的灵魂。要叹气似的,梅斯罗斯扬起面孔深吸一口气,低头时却已然恢复冷毅,犹如一株死而不朽、朽而不倒的枯木:“说说你在想什么,那么多种照顾他们的方式,是什么让你选择了最伤害彼此的?”

“我已经受够了行过希望之径却抵达伤害,如今有一个行过伤害之径抵达希望的机会,我要抓住它。”梅格洛尔倾身诉说,双拳用力压在腿上以免自己像孩子般伸手抓住兄长,“Nelyo,我要抓住希望。”

钢灰眼眸长久凝视着他,凝视着已然不在却将永远存留的影子,最终又回归于眼前这最后的一个。痛苦而深邃地,他接受了他的意志。

梦境结束了。唯有雪落的寂静中,梅格洛尔睁开眼睛,幽蓝晨光透过缝隙投在他脸上。

那是个难以用正误来判断的决定。非要判断的话,那一定是正确的,对他、对双子、对这渴求治愈的阿尔达而言皆然。然而它或许也是错误的,对直到最后才独自远行的梅斯罗斯而言,塞入掌中的希望之索只是又一条折磨他的荆棘。

随着四肢百骸恢复知觉,现世苦劳仁慈地驱散了回忆:肩颈以下无不酸痛难忍,直似徒步砍杀了一整天全副武装的奥克,连脸颊也因使力时下意识咬紧牙关而酸麻。试图撑起身的结果是当场仆倒——右手,又忘了。

蹭过身,举手瞧了眼两个崩开渗血的大口子,梅格洛尔交叠双手压在胸口,阖眼宣布:“我不想动了。”

也许是梦到了梅斯罗斯的缘故,费诺次子不负责任地想道。

雪一朵、一朵地落上用树枝和外套架起的棚顶,精灵安卧于柔软的地衣上,放空脑袋聆听着。他已经很久没这样做了,在荫蔽之下整夜安睡,将寒风与孤独阻挡在外。待体力恢复之后,也许可以去远一点的地方——沉入意识深处的温软海洋之际,他模模糊糊地想道。

低柔地,那海洋歌唱着。

……嗯?

梅格洛尔蓦然睁眼撩开“门帘”,汹涌而入的风中挟着海兽低沉的歌吟。

犹如一道奇异的浪,蓝灰脊背滑出海面,掠过光亮的弧线后没入丝毫未被惊动的海中——这便是精灵奔至海边时所见。也许是纹路、也许是体型、也许是声线,也许只是直觉,也许,只因他希冀如此,梅格洛尔认出那正是自己昨日救助的。可为什么?它不应该追随同胞的航迹前往南方了么?

不一会儿,灰影从同一处上浮继而沉没。梅格洛尔近乎局促地留在原地,望着这奇异的举动。如是者三后,他恍然大悟,赶到那处海边——果然,那儿的岸极为陡峭,不易搁浅。梅格洛尔在岸沿跪下,尽力抻长身体将手伸向海面。仿佛坠入了一滴墨水,投映他身影的海水从深远的中央缓缓变黑。来吧,他在心里低语,压制住本能的逃跑冲动,如同多年前迎战腾涌千里的金色恶兽。也许会成为巨兽的食物,也许不会——来吧。

庞然黑影迫近了海面,海水向四周流泻,浪花擦过掌心激起一阵刺痛。下一秒,凉意舒缓了疼痛,圆润的弧度合入弓起的指掌,以不可思议的沉稳托起了精灵的手。

白沫倾坠散逸,它浮现于此,宛若小小的孤岛。

梅格洛尔猛地松了口气,懈下紧绷的双肩。它停在他手心,呼吸的震颤自皮肤传来,让理应失去感觉的掌心微微发痒。梅格洛尔想起了久远之时幼小的安罗德和安瑞斯闯祸后为躲避母亲而挤进他怀中。“怎么了,你?”他屈起指尖轻蹭那脊背,“迷路了?饿了?”总不会在等我吧。

海兽没有回答,也许海中根本听不见他说话吧。即便如此,梅格洛尔依然感到了些许满足。也许这就是他数度冒险接触这未知生灵的原因——他已太久、太久没同回忆之外的存在交谈了。

但这不足以让第二费诺里安说服自己回到任何可交谈的族群中。

“若你能告诉我外头年岁几何,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就好了。”抚摸着那凝胶似的皮肤,梅格洛尔低喃道。他的养子们告诉他,自贝尔兰幸存而又不愿西渡的精灵向东进发,建立了新的家园,埃尔隆德将同往;幸存的伊甸人则在爱洛斯的带领下……

梅格洛尔蓦然忆起海边重逢时剪短了头发、变得有些陌生的半精灵,忆起那炽热的拥抱和坚决的话语——『再不会发生了。』那是什么意思?

一缕阴云袭上心头,当即被强压下去。梅格洛尔一直避免思及那对如星辰般坠入他生命的双子,深知那将是无法抵抗的诱惑:遮掩面目,冒险潜入惟愿彻底忘却费诺诸子的幸存者中,只为了远远望一眼此岸最后所爱。他不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了,至少不该陷之于窘境,哪怕他们甘愿为他如此。

如同梅斯罗斯离开他,他必须离开他们。

刺痛唤回了梅格洛尔的思绪。不知不觉间垂落的手浸入了海水中,他仓促地站起来,将手指攥进掌心。

精灵的身影从海面上消失了,幼兽调转身躯寻觅着,发出低低的呜咽。突然,它停止了动作。

宛若亲吻,一缕暖阳落上海兽露出水面的头部。随着歌声渐起,亲吻化为拥抱,光与热包围了它,水流骚动起来,缭绕着变得温暖轻盈的身躯,催促它踏上旅途。可它依旧逡巡着,在困惑中呼号,迟迟不肯离去——直到一束阳光猝然穿透海面。一道、两道,由近及远,金色光芒贯穿海面,在墨蓝如夜中投射出光之道。

一滴、两滴,精灵闭紧双眼,阻止泪水渗入旋律。那不是阳光,不是他从未造访的南国之光,那是他母名的由来、在生命最初赐予他光明又将之永远夺走的劳瑞林,是劳瑞林照耀下的维林诺。他曾爱它,哀悼它,质疑它,斥责它,恨它——但此刻,只想思念它。

光照彻了海底,斑斓鱼群自歌声中幻化而出,挟着珍珠般的气泡腾涌飞驰,欢唱着掠过讶然凝滞的海兽,投身于光中。紧随其后的身影打消了最后一点疑虑——它的母亲,温柔地呼唤着,自它身侧遨游而去。

号角般的吟啸中,海面绽裂,白浪四溅,歌声散于漫天晶莹间。在精灵愕然的目光中,银色瀑布从几近直立的巨躯上奔流而下。一瞬静止后,庞然身躯以不可思议的韧性弯仰翻转,银链自两翼挥洒,优雅如空中之舞。

巨浪兜头泼下,梅格洛尔终于回过神,追赶俯冲入海的巨兽:“替我看望西方的半精灵!若你路过那儿!”

悠长的鸣吟回应了精灵,随后一线墨色完全融入深蓝中。梅格洛尔停住脚步,在呼出的白雾中眺望大海,眺望南方。

“……告诉我他们万事安好,若你回归此地。”

向着南方,第二费诺里安走了下去。一片足以栖身的森林,或者荒野,他会在那儿停下来。纵使人类或精灵的脚步终远至此,也将是千万年后的事了。

 

半天后灰色礁石般的脑袋再度浮出海面时,梅格洛尔深沉思考了一会儿为什么梦到的是梅斯罗斯,而非曾详细传授放生步骤的凯勒巩。



头一个弟弟青出于蓝之前,梅格洛尔是诺多第一工匠最了无生趣的学徒——或许连学徒都称不上,他只是自家父亲开明又顽固的教育方针下的牺牲品。这方针可以概括为:尝试所有道路,尔后再做决定——“所有道路”专指锻造。

最后一次把以铸锤为节拍哼歌走神的梅格洛尔从轧掉手指的命运下解救出来后,费诺拎着次子出了工房,穿过见怪不怪的匠人们一路走到木材仓库才丢下地来。『你至少必须学会为自己制作乐器——最好的乐器。』

此后一个月的时间里,父子俩泡在木花堆里,拆解各种乐器,甄别合适的木料,制作乐器并予以改良,甚至创造了三种新的乐器,两种父子联手,一种是梅格洛尔独立之作。一个月后梅斯罗斯远游归来,刚下马便被抓住了。『头发!Nelyo!』费诺的长子愕然瞪视抱着未上弦的琴、眼睛发亮的弟弟,『我学会制琴了!就等你了!头发!』

『……不干。』

『什么!为什么!』

梅斯罗斯从容把弟弟从身上扒下去:『拿去做弓弦陪我打猎就算了,琴弦?那我再不可能把你拖出城了。』

此事的后续被梅格洛尔的记忆自动删除了,想必十分丢脸外加未遂。至于物非人非时他在养子们的练习琴上发现悄悄续上的红发,那就是后话了。

念及此,梅格洛尔不禁笑了下,尔后继续对付手中的树枝。冰天雪地,尺寸合适的木料少之又少,他本打算刻一支简单的口笛,不知不觉便陷入了回忆,待回过神,手中木料已是琴柱的模样了。收了最后一刀,他吹开木花检视之:忽略右手固定不力导致的瑕疵,退步得不算厉害——就是未必能找到其余部件的木料。

搁下琴柱,他捡起备用的木料重新刻笛子。为何时隔许久想起制作乐器,理由很简单——

悠长的歌吟自海中传来。

——实在唱累了,在莫名成为一头体型是自己五倍不止的幼兽的同行者后。

这奇异的局面始于半月前梅格洛尔额救助了搁浅的幼兽,此后,或许是对救助者有所留恋、或许是误将之当做了同类,本该赶在海水封冻前南下的海兽拒绝留下梅格洛尔独自上路。为此,梅格洛尔使尽了作为诺多第一歌手的技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无果;连哄带骗,无果;远离海边——在连绵哀吟中熬了没几日他便自己踱回去了:再放它在近海徘徊下去,一个浪头打来又要搁浅。如是折腾了半个月,芬威孙辈中排行第二者终于想起了至关重要、居然会遗忘简直不可思议的人生经验:小孩子是不讲道理的。

至此,第二费诺里安终于认了命,一路南行——被这头沟通无门的海兽拖着。不,或许也不算全然沟通无门。为免搁浅,巨大的海兽往往被限于距岸一箭之地外,只凭梅格洛尔的歌声确认他没有“掉队”。于是那些歌谣,昆雅语的,辛达语的,没有歌词只有旋律的,尽赋了同一个意思:好吧,好吧,我在这里,我还在这里。

然而长此以往,纵是曾独力担纲丰收宴献歌的梅格洛尔也难以为继,不得不求助于外物。

第二费诺里安上次制作乐器是养子爱洛斯来讨支小小的口笛,好去哄一个迷路到他们营地、被记恨东来者的士兵吓哭的人类小姑娘——那支笛子有去无回,多半被送了人。而最后制作的一把琴,则经他允诺可带走任何想要的东西后,被埃尔隆德在长久沉默后索了去。

『这才是你们拥有的最好的东西。』已然长成少年的孩子说。

『不,』他回答,『他们早已失落。』

口笛完工了。除却未加上花草纹路,其外形同爱洛斯求去的那支如出一辙——西瑞安之子始终很喜欢母亲故事中的奇花异草;内在却是云泥之别,掏空做得惨不忍睹。才试了第一个音,费诺次子内心便尖叫着要毁尸灭迹。

那么,梅格洛尔想道,我依然爱着,或至少在意音乐。那些萦绕着乐音的记忆如同流萤之光,但终究是光。

看在木料稀缺的份上,他咬咬牙试着吹了一段。

“……”

不远处的海兽闷声不吭地沉了下去。

手起刀落,笛管被截成了指节长,略作加工后改成了口哨。是可忍孰不可忍,凯勒巩小时候叼着叶子吹来逗小堂妹的都比这强。

花了些时间让海兽理解哨声同样是他发出的,他们再次踏上了旅途。不过那只辛苦制成的口哨多数时间都攥在梅格洛尔手里,且他从此养成了遇到树丛便要进去转一转的习惯。如是坚持了一个多月,终于东拼西凑出了琴身。

第一根弦绞上,梅格洛尔忍不住贴近耳朵,轻轻一拨。

啊,乐音。

若有什么比劳瑞林的雨滴更美,便是这颗音符了。歌手深吸一口气,仿佛从长梦中醒来。

黑色树枝向落雪的天空伸展。在荒瘠的林地里,精灵奏响了第一首曲子。往昔演奏时,世界之于梅格洛尔便似消失了一般,只余一片乐音回旋的旷野;然如今,随着熟悉的曲调响起,他的旷野尽头步入了熟悉的身影们。他们悄然无声地穿过霏雪,在他身旁坐下,聆听生命最初的旋律。

睡吧,睡吧,森林之子。柔光交织的时刻到了,让我们在安眠的尽头再会。

那时,你将为我诉说你的梦。

那时,世界将比你的梦更美。

睡吧,睡吧,世界之子。

反复地,反复地,弹奏着,吟唱着。反复,反复,直到遍布血火之印的面庞归于孩童般的安宁。

瘢结的指尖倚着琴弦垂落,他怀抱琴端坐于雪中,静静地呼吸着。

雪落下来,温柔地覆裹了整个世界。



它睡着了。

蹲在岸边瞅了半天,梅格洛尔得出了结论,移开探入水中、用以窥视水下的管子。掏空的粗树枝一端嵌进打磨过的透明冰片,便成了这件简易工具,除却看看海兽那头下尾上的奇妙睡姿没什么大用,纯粹是练习小刀掏空的副产品。

同行二十六天——是的,他开始记时间了——海兽首度进入休眠状态,也许同他们终于抵达了一处静水海湾有关。梅格洛尔一度萌生了给这头奇异生物写观察日志的念头——维林诺时因着共同的漫游爱好,他们全家都养成了随见随记、彼此传阅的习惯;待登陆陌生却亟将征战开疆的贝尔兰,习惯变成了必需。此事虽因既无读者亦无书写工具而作罢,却提醒了梅格洛尔一件事:踏上未知的东方大陆前,得改变除一柄短刀外别无实用工具的现状。

因此,确认海兽短时间内不会醒来后,梅格洛尔留下琴作为标记,前往远处林子寻觅制作弓箭的木材。抵达树林边缘时他回头望了眼,海面平静,小小的琴搁在岸礁上。

那并非又一个他负有责任的生命,只是因缘际会下的旅伴而已,梅格洛尔提醒自己。

银装素裹的枝叶遮蔽了视线。

同二十六天前相比,大地的风貌有了明显变化,由苔藓地衣与零落灌木构成的植被为真正的森林所取代。凭着木匠功底,费诺次子判断这片仅两人多高的松柏已在此安然生长数百年。

蛮荒、寂寥,而又满蕴生机——东之大地向旅人展开了怀抱。

『黑暗』,在东来者掺杂古精灵语的描述中被用于描述这片土地。然而这批部族日后犯下的无可饶恕之罪令人不得不怀疑,所谓黑暗并非东方所固存,而是生自这群恶徒心中。泪雨之战后,双胞胎打探来的消息证实了这一猜测:大敌的魔爪早已探过林顿山脉,将人类纳为走卒。

彼时其余兄弟听着这报告,忍不住偷偷瞟向独踞一角的卡兰希尔。那张阴郁的脸上留着与凯勒巩互殴的痕迹,紧攥的拳头准备揍翻任何将哈拉丁人与叛徒混为一谈的家伙。——然而他真正想杀死的是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活了下来?在辜负一切之后。

话音在林间消散。梅格洛尔停下来,反省自己是否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一个缄默的影子浮现心头,宛若阴影中墓碑森然的轮廓,其中的灵魂已沉入墓碑之下,只与死者交谈。梅斯罗斯。他胸中低语着,将那影子埋回心底。

我会变成什么样呢?精灵在细碎的踏雪声中思索着。我是为了变成什么样才活下来的?

一阵乱响打断了思绪,梅格洛尔顿住脚步望向声音传来处。雪盖坠落的窸窣声持续少顷,渐归寂静。

……树枝被雪压断了吧。

出于谨慎,他以外袍为掩拔出短刀,边扫视林间边放轻脚步退至树后。回忆近日太阳的大致方位,梅格洛尔估测这片森林相较辛姆凛仍远远偏北——然则草木生而万物长,谁知道呢?屏息听了片刻,他侧首从团团低垂的松叶间窥望。

林地寂寂无声,即使方才真有什么,也已经离开了。

梅格洛尔没有冒险去查看是否有脚印,匆匆挑了几根木材便返回了海边。琴在原处,海兽亦然,他稍许定了心,面朝树林坐下来,拣出最粗的一根松枝比划起来。

松木绝非制弓良材,加之冬季干燥,恐怕射不了几箭便要断,权当练手了。削完弓身,梅格洛尔小心翼翼地压弯勾上数天前便用发丝绞成备用的弦。从脚料中他选了一段镂成常用的四槽驯弓木,一端抵住弓内侧正中,缓缓开弓将弦挂上第一档槽,仔细确认弓身无一处崩裂,方松了口气,捡起细枝开始削箭。

毋庸置疑,七兄弟里数库茹芬锻造技术最高,以至外人无不困惑他竟无一作传世——然而当手中一柄柄无名之剑百战不折,将士们理当醒悟火焰之魄的天才并未失传。其次是卡兰希尔,其技艺最终在大型工事上开花结果,倒让人忘了他在作坊里的成绩。不过在家族内部,醉心野猎、只敢绕着工坊走的凯勒巩和双胞胎想学习制弓时,被他们悄悄拖走的却是二哥梅格洛尔。对此他们的父亲哼了一声:“还算有点出息,没讨现成的。”

若他得知引以为傲的全能长子就是那唯一讨现成还美其名曰人尽其才的,并且从提里安一路讨到了辛姆凛,不知会作何感想。拜此所赐,梅格洛尔制弓技术退步的程度远小于制乐器。

弓张至第三档槽时,平静的海面陷下了一个小漩涡,梅格洛尔赶忙用树皮索将箭捆起绑在背上。待一手抄起琴一手环着弓站起来,海面上已多了方光亮的“礁石”,他腾不出手来拨琴,便随口唱了两句——唱完当即后悔。

毫无预兆地,海兽喷出了一道高耸的水柱。梅格洛尔慌忙转身护住琴和弓,一片水幕倒下,背上的箭统统受了潮。

杵在原地盯了会儿悠然游走的海兽,梅格洛尔深吸一口气,到干燥处放下琴和弓,随后卸下木箭。天寒地冻,浸入木头的水转瞬成冰,本就硬质的松木会变得更脆,稍有碰撞便会折断。也许幼兽想表达久未听见他歌声的激动之情,结果却毁了这一捆辛苦削制的箭。是继续旅行等下次它入睡再去搜集木材,还是现在就回森林?梅格洛尔俯身边挑出幸免于难的箭支边权衡着,说实话,他需要找个地方冷静一下,顺便思考如何解除这种彼此拖累的关系……

下一秒他向右滚倒,“咄!”利箭扎进方才所在之处,旋即被一把拽起,满弓上弦,射向林间。弓身发出爆裂声,梅格洛尔罔顾之抓起木箭搭上,瞄准暗箭来处。反射回去的箭没入树干震落满树冰雪,白雪簌簌中闪过一道黑影。

弓弦高鸣。右手放弦慢了半拍,此箭必失,他当即甩开断弓拔刀奔驰。箭擦过偷袭者肩膀,一个趔趄间精灵将距离缩短到二十步,奋力掷出短刀。寒光闪过,皮靴迎刃而裂,惨叫声中梅格洛尔闯入林间,毫无停滞地抄起短刀,顺势撞翻踉跄欲逃者。

冰雪四溅,箭撒了一地,他死死压住对方,横刀其喉。挣扎停止了,粗重的喘息声回荡着,灰与黑两双猎者之眼瞪视彼此。黑发黄皮肤、矮壮的身材、粗陋的毛皮猎装,第二费诺里安嘶吼着发出诅咒:“东来者……!”

刀过头落鲜血横溅的炽热犹然在手,强烈的憎恶之情灼烧着梅格洛尔,他压紧锋刃迫出一声痛呼:“战争结束了,或许我该遵循狩猎的法则。”

然而显露在蜡黄面孔上的并非他意料中的惊恐,而是茫然。奇怪,他说的是贝尔兰通用的辛达语,为便学习精灵的技艺,东来者们都尽快掌握了这种语言。除非……

“回答我,”精灵放慢了语速,“你和你的族人是否听命于魔苟斯——”

不必问下去了,罪恶之名一吐出,人类登时疯狂挣扎起来,叫嚷着梅格洛尔听不懂的话,挥舞手臂胡推乱搡,仿佛他是什么妖魔鬼怪。情急之下梅格洛尔抬起刀柄砸向其眉心,却在相距毫厘时忽一转念,松开钳制假作摔到。

连滚带爬地,那人类逃向森林深处,鬼哭狼嚎传了一路。

略为无语地目送其远去,梅格洛尔并不急于追踪,捡起散落的弓箭仔细端详。这些弓箭的工艺令人惊异地高超,梢头和金属箭镞更是采用了出自他五弟之手的最先进的制式,加上那人对大敌之名的反应,足以判定其出身东来者。战败后逃回了故乡吗?若然,何以如此畏惧“盟友”之名?又为何要袭击身无长物的他?若早先林间的动静也是那人发出的,是什么令其改变了主意?

在就此罢手和一探究竟间踌躇片刻,梅格洛尔背上弓箭,循着白雪上零星血花追踪了下去。终有一遇,不如先下手为强,运气好的话还能补充武器。

一段距离后雪上凌乱的步伐渐趋整齐,步距开始缩小,意味着猎手终于缓过劲,察觉到自己犯下了多大的错误。弃去之后偏移的足迹,梅格洛尔循着先前所向奔跑起来。

当树林豁然开朗,他及时刹住了步子。

壮阔的悬崖自精灵脚下铺展开去,下方一望无垠的银色森林起伏若霜雪之海。近乎垂直的悬崖约有四人高,之于轻装简行的精灵不足挂齿,却足以让矮小的东来者摔断腿。梅格洛尔在附近找了找,果然崖壁上有数道刚使用过的踏脚处,自积雪中露出了岩石青灰的颜色。他没找错方向。

凭着良好的视野,精灵轻松寻见了半里格外的村落。二十多间小屋罗布于林中空地上,围绕着三根呈三角形排列的柱子,柱身以红黑颜料上色,太远辨不清究竟是什么图案。村外向西一箭之地有个小小的湖泊,大约是村庄选址于此的原因。村中始终不见人出没,也许趁雪霁都外出狩猎了吧,正方便他潜入侦查,留心别在林中撞上即可。

跃落于厚厚积雪上,梅格洛尔向村庄走去。执弓搭箭警惕四下动静的同时,他分神回溯记忆,确定自己所识东来者部族均无在村中竖立柱子的习俗。难道是与魔苟斯相关的邪恶祭祀?可谁会对常年祭祀、朝夕相处的东西恐惧如斯?愈来愈多的谜团垒上梅格洛尔心头,相比之下,一路畅达未见人影之事几可忽略不计。

即便来到近处,村子在精灵看来仍十分袖珍。沿着林子边缘,顶端削尖的木片扎成了半人多高的篱笆,这种程度的防御工事面对高大的精灵或奥克无异螳臂当车,可见这附近危险的只有野兽。建筑多是木制坡顶平屋,外墙为防风横七竖八钉了好几层树皮,长宽至多六足步,屋脊至多与他齐高,没有窗仅一扇门,门上无锁仅钉上了简陋的木闩。这情状同东来者初至贝尔兰时相比有退无进,翻腾于第二费诺里安心头的火焰渐渐黯了下去。他捱在林中听了会儿,唯一间屋子有动静,人多声嘈,全是孩子的笑闹声。这提醒了精灵:次生子总是不断出生、老死,昔日东来者中的婴孩多半业已归于朽土。

血火重重,冰雪漠漠,究竟过去了多少年?

他穿过空荡到令人不安的村子走向目标,途经中央空地时止住了脚步。三根粗壮木柱耸立于中央焦黑的空地上,森然俯视着矮小的村落,密不透风的红黑图纹直直晃进精灵眼底,蛇一般绞缠扭绕,挥之不去。攥紧刀柄沉住气,梅格洛尔绕行观察那些图案。三根木柱上的图案各不相同,但都由主体和周边装饰组成,主体朝向空地中央。

最先转入梅格洛尔视野的一根上绘着高大的人形,甲胄覆身,踏着尸山血海,长长的黑发掩映着冷酷面容,一双赤瞳瞪视前方,辐射着冰冷的怒气。这是对亲见之物竭尽全力的重现,梅格洛尔瞬间断定,凭空捏造不出如此气势。

视线向下,浴血长剑擎于人像右手,左手则提着……那颗狰狞的头颅实在难以判断种族,直到他分辨出圆形耳廓:那是颗人头!

仰头再观,黑发边缘露出的可不正是一对尖耳。心如擂鼓之下,梅格洛尔匆匆调转视线望向另一根木柱。那亦是名黑发披甲的精灵,表情却是垂敛双目一派恬静,双手向前摊开,毫无防备。然而堆叠其身周的却是巍巍天堑、重重壁垒、林林刀剑。

吐息变得尖锐而急促。东贝尔兰的将领认出了那工事,那山峦。

最后一根柱子。风吹日晒,大片的红已不复艳丽,梅格洛尔感激于此,感激于能维持最后一丝仪态。

那是双胞胎,紧紧依偎、红发交织,在草木鸟兽的环绕中宛若并蒂之花。他们向他展露孪生子特有的一模一样的奥妙微笑,仿佛藏起了什么只有他们才知道的秘密。

无法思考任何,无法移开视线,无法挪动脚步。这是他们,欧西瑞安林间的猎手,深信人类的艾瑞伯之主,千军中直取贼首的将领。那是他们,他们,他们。

大地崩溃,海水倒灌,汹涌海潮将他灭顶,无数记忆在濒死中涌现。极度眩晕中梅格洛尔步向那间屋子,脚下摇摇欲坠。肩膀撞到了某物,尖锐的疼痛传来,他停下来,抵在墙上一动不动如同死去一般。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终于想起该怎么呼吸,时明时暗的翳影自视野中褪去,他撑起头确认自己没摸错地方。

不同其它,这间屋子顶上戳出了两管烟囱,树皮外衣下的墙壁则是石砌的。梅格洛尔俯身对付门闩,动作粗暴手指却使不上力气,几次三番才成功。用力推开门,光线为他的身形所阻,可纵使蒙着眼睛费诺次子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因这扑面而来的铁火之气。

这是间冶炼工坊。

自幼熟悉的气味让梅格洛尔镇定了些许,深深呼吸后弯腰跨进门。工坊向下挖深了不少,比外观要高,勉强直起身后所见令他一时屏息:炼炉、烘炉、风箱、铁砧、各式铸器,与诺多——与第一家族工坊中的如出一辙。费了好大的力气,梅格洛尔将目光从那熟悉的形制上扒下来,寻觅此行主要目的所在的武器,很快便捕捉到了一星寒芒。

那是捆长同小臂的东西,搁在工作台旁的木架上,用鹿皮严实包裹,仅从磨损的边角漏出反光,再缠以写满红色符文的皮绳,于陋室中无端压出一股庄重之气。梅格洛尔略一迟疑,到底还是伸手拿了起来——这份量确是金属器。持着杵了会儿,他叹了口气,放上工作台拆解起来。诚然他急需武器傍身,但亦不必全部拿走……

最后一层皮革散开,尘埃在微弱的光线中飞舞,落下,静止。

时间静止了。在他的影子里,在银色辉光中。

『你把父亲为你打造的铸器给了东来者?!辛姆凛没别的铸器了吗!』

『辛姆凛有无数铸器,徒然闲置的却仅此一套。』

『可是……!』

『听我说,Kano,直到最后我都在犹豫。然而当波尔将它们紧握在手,当那黑夜般的眸子为之照亮——那一瞬,我明白了:人类所渴求的西方大光正是这火焰之光。或许,诺多漫长的苦难、无尽的血泪,全为这一瞬,为这命运的一环。』

在他的影子里,在银色辉光中,尘埃落下来,落在八芒星之上。齐整无缺、锃亮如故,埃尔达至高工匠赠予其长子,后归属东来人族,最终于泪雨失落的铸器尽皆于此。

在这里,他在这里,他们在这里,跨越覆灭之海,跨越新生之地,跨越终结,跨越宿命,他们抵达于此。

流浪结束了。

伤损的手指颤抖着阖上银辉,第二费诺里安俯下了头颅。他长久地守着,直到远处传来脚步声方珍而重之地包裹起来。

捧起它们转向原本盛放的木架时,他的心脏霎时抽紧了,但最终还是轻轻放下。

一瘸一拐的奔跑声直冲工坊,门已来不及掩上,也无暇再翻找武器,梅格洛尔怀着些许好笑之情躲进门边阴影中,上次这么做他还是个孩子。半敞木门随即被撞开,来人正是之前梅格洛尔放走的猎人,不知绕了多少路才找到精灵的行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拔出腰间长刀粗粗一扫,猎人直冲工作台抱下皮革包裹,手忙脚乱地解开查看。

悄然溜到屋外的梅格洛尔见状莞尔一笑,旋即一把拽上门闩住。

待怒喊拍门引出留守在家的孩子们,精灵早已隐入林中。驻足回首,从他所在的位置仅能看到描绘卡兰希尔的柱子,独特的绘画风格让梅格洛尔无法判断那张面孔与本人有几分相似,然见一贯暴躁的四弟被描绘得如此平静,实在很难抑住上扬的嘴角。虽仍不知他们为何被绘立于此,但多半不是什么坏事吧。

再会了,波尔之民。遥遥行了一礼,第二费诺里安折向原路。那场绝望的战役后,费诺诸子失去了波尔一族的消息,在自身难保的流亡中屡次探听无果,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谁能料到他们竟迁至如此寒荒之境,扎根存续,守住了微弱的火种。芬巩和芬罗德曾蘧然诉说的那种惊喜之情,梅格洛尔终于体会到了。他将向他的旅伴叙述这段奇遇,叙述这悲喜交集,在无止境的往日歌谣中添入新章。

多半是大敌的迫害使这群人不得不避于此。登上悬崖再望村落时,梅格洛尔寻思着。这可以解释为何那猎人会如此恐惧大敌之名——他们尚不知晓战争已终结。也许他可以通过某种方式告知他们,作为少数他能做的事。

转身正欲走,奇妙的景象晃过视野边缘。定睛望去,近百个与先前那猎手相似的人影正成群结队地穿过森林,往村落而去。队伍中央是几十名负重者,其余人持武器围护在外,行进得迅速而有序。在严冬北地能有如此猎获,梅格洛尔惊讶之余安心了不少。也许别用无凭无据的消息去打搅他们的生活——

猝然间,他顿住了脚步。

为何全村集体出猎时,那个袭击他的猎手会孤身在外?

为何那猎手会袭击他?

他猛地望向人群来处,旋即掉头狂奔。不。不。不。一如啊——

他冲出森林,树枝划出的伤口遍布于身,仓皇如被追至绝境的猎物。血和着汗流进眼里染红了视野,他用力眨着眼,试图判断海湾在哪个方向,却旋即僵住。

海风送来了比工坊浓烈百倍的铁味。

他是奔过去的。他是走过去的。他是爬过去的。没有什么区别。血模糊了视线,越来越浓、越来越多的血脚印吞噬了白雪。血海之中,费诺里安徘徊着,歌唱着,呼唤着——传入耳中的却是另一个声音。

他们把它拖上了岸。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在这里,就在这里肢解了它。

回来!回到我身边!

看,它的骨骸,他们将它抛进了海里。

回来!别留下我一个。

他们离开了。它死去了,独自一个。

他跪倒在地,被夺走歌声的唇舌无声翕动,冰凉的液体浸没了抠入冰雪的手指。

海面平静,小小的琴搁在岸礁上。



The Journey To Find Fire



再不会发生了。

青年说道。雪化后潮湿的泥土在他的手指下绽开,露出柔软的黑色。仿佛被那一遍遍重复的“再也不会发生了”所催促,精灵也俯下了身,凉意渗入膝盖,他将手指插入软泥中,顿住,不知该做什么,为什么而做。

充塞甲隙的土壤那么那么的湿。

梅格洛尔醒了过来。推开压实堆砌于身周的雪,他爬出厚厚的雪层,呵气温暖冻僵的手指。雪接连下了数日,最初摇曳飘零的碎屑变成了密密压落的雪团,海水流动声也愈发低微,永恒冬天中的冬天降临了。

冬天。他想道,将目光再一次投向不远处的海湾,洁白的岸线弯向结上薄冰的海面。

死亡就像冬天。结霜的铠甲包裹着冻僵的肢体和封冻的心,支撑身体的长剑在地上拖出冰层摩擦般的声音。自立誓之日,他们的生命经历了熊熊燃烧的夏,悠长繁忙的春,以及冬天,冬天,漫长的冬天。最后,他的冬天。

那一刻,我确实以为冬天结束了,那从未抵达的——除了泡影之外——收获季节到了。梅格洛尔向海面之下低语道。水流在薄冰下汨汨流逝。暴雪将至,梅格洛尔尝试过离开,但他实在太疲惫了,一旦倚上支撑物阖起眼,身体与意识转瞬便消融于黑暗中,仿若地底过冬的残根在漫漫等待中悄然死去。经年之后,他终于可以长久滞留亡失之所,以死寂与黑暗哀悼,再不必拾起剑匆匆撤离。

那幼兽可有灵魂?若有又去往了何处?梅格洛尔一无所知。为之哀悼的感觉酷似为魂归彼方的兄弟哀悼——哀悼记忆,哀悼共享的、撕裂了的生命,哀悼自己随之死去的那片灵魂。犹如枯叶自枝头凋零,那片灵魂最终会落入躯壳内某个角落,剩下的部分将活下去。也许一个冬天,也许数个冬天,他终会离开。

“……南方。”

兀然吐出的词语打断了梅格洛尔的回忆。愣了一会儿,他摇了摇头,站起来抖落满身雪,向海边走去。狂风驱散了铁锈味,积雪埋没了血迹,被舍弃的琴也不见了踪影,不知是被雪埋了抑或被吹走了。越来越强的风摇撼着精灵的身躯,暴风雪亟将到来。

回首望去,远处的树林被吹得一边倒。林中无疑安全得多,可梅格洛尔半步都不想靠近那儿。他的身体毫无异议地服从了他的心,长久以来——第一个在篝火旁独自醒来的黎明起——朦胧的事实骤然昭显:一切都取决于他是否愿意。

自由。第二费诺里安蹲下身把手浸入海水中,白贝壳似的浮冰从掌心飘走。即便这旅途在冥冥之中有其目的,也在找回梅斯罗斯、扣上命运的最后一环时达成了,再没什么需要去见证,去经历。旅行结束了。

与此同时,它的旅行也永远结束了,仿佛是他决定了它的命运,正如是他的决定令它活下来。纵使事实不尽然,梅格洛尔仍无法摆脱这念头。他也不费神去摆脱,将之连同它的生,它的死,它的南国之梦,一并敛入心底。

一切都取决于他是否愿意——他愿意。

永远错失后,他终于承认他们共享一部分的生命,在短暂的时光里彼此拥有。

风从精灵唇畔卷走音符,撒向雪幕封锁的世界。自那彼端,无比艰缓地,一行脚步声跋涉过森林。直到那脚步声止息,梅格洛尔才起身望去。

灰褐身影立于危险地摇摆着的树木间,小腿陷在雪中,一双黑眼睛隔着飞雪注视精灵。白色漩涡急速掠过他们之间,精灵无法分辨毛皮兜帽间的长相和表情。少顷,那身影晃了下,转向旁边的树干,眼睛盯着精灵的同时从怀中摸出一条长布系在树干上,而后迟缓地调转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远了。

冰冷的水滴滑离凝固的手指,梅格洛尔慢慢移开视线,回向身后的海湾,浮冰对比下近乎黑色的海水在冰隙间摇曳起涌,不发出一点声音。深呼吸,他挪转脚步望向树林。风雪中长长的带尾翻飞着。


箭在强风中瑟瑟颤动。此等天气弓箭毫无用处,第二费诺里安背上它们仅出于习惯。在最艰苦的岁月里,歌谣断绝,工坊倾塌,典籍焚毁,唯独武器从未放开。

步入崖下森林后风雪减弱,箭筒里安静了些许,梅格洛尔放慢脚步向村庄走去。雪地里仅见送信者深深的足迹,但雪厚如此,掩盖痕迹并不难,何况需要警惕的不仅是人类的陷阱,倘若那布条——确切来说是一长片与包裹铸器所用相同的鹿皮——上所书属实。无论梅格洛尔是否多虑了,一路上平安无事,风声和树木硿响回荡着传向远方,空旷得令人不安。

被雪掩埋的屋舍展露于精灵面前,若非屋子里有动静,整个村庄便似废弃了般。脚印断在了一间屋子门前,梅格洛尔记得那是举村出猎时孩子们聚集之所,想起那在白日闭户不出,哪怕有同胞在外呼救也不轻易开门的举动,皮革上的留言显得可信了。

抵达门前,精灵仔细听了听动静,确定屋里仅四人后俯身轻轻按了下门沿。门从内侧闩住了,稍作犹豫后梅格洛尔屈起手指,扣了一下门板,随即蹙起了眉头:那声音活像头一回拜访别家的小孩在敲门。

屋里的说话声戛然而止。梅格洛尔飞快地收回手按住刀柄,重心压在后脚,旋即门被同样手按腰间猎刀的男人拉开了。除却添了皱纹和白发,男人同数日前引开梅格洛尔的猎人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阴沉的黑眼睛依次打量精灵亮如剑锋的眸子、黑发间的尖耳和紧扣刀柄的手。

精灵无意纵容这无礼的审视。他径直举起右手,遍书腾格瓦的皮革自暗红指间垂落,在刀割般的寒风中猎猎抖动。

“『自此盟约之日,吾等共有剑与盾,共有剑与盾捍卫之地,共有此地丰饶与灾厄,共有斩厄卫土之使命,共有剑与盾——直至一方血脉永绝。』”

字字如冰,古老的盟约自贝尔兰最后的将领口中吐出。

“费诺里安前来履约。”



它在他们的注视下分崩离析。希斯路姆、多索尼安、西瑞安、多瑞亚斯、葛理安、欧西瑞安德,曾策马奔驰的坚实大地在这一刻脆弱如孩童的沙堡。他们的血泪,他们的躯体,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家国,在这一刻归于海中倒影。

然而当天崩地裂沧海横流归于万里平波,无数哀叹悲泣中响起了惊呼,向着北方。

浪涛之上,火魄家族的最终判决不死不倒。

门扉轰然闭合,倒伏的炉火抖动了一下再度升腾起来,被木橱和悬吊的药材所包围的空间却未因此亮堂多少。冒雪送信的少年、最初遇见的青年猎手、应门的中年男子、佝偻持杖的老妇——扫视影影幢幢中缄默的四人,梅格洛尔不禁想起了贝尔兰幸存者中的传言:那些决意与家园同生共死者的灵魂拒绝了曼督斯的召唤,当海上升起山川城池的幻象,便是亡灵在做梦。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是贝尔兰的亡灵。

他转向老妇,正是这名年迈得分辨不出长相的妇人喝退了中年人,用辛达语邀请他进屋落座,想来那封笔画颤抖的鹿皮信也出自其手。“你是怎么认出我的?”他一个词一个词慢慢问道。从方才那句“请进”判断,这名妇人的辛达语发音在口口相传中已严重走样。凭着对辛达语的熟练和承自父亲的语言天赋,梅格洛尔大致能猜出其意,可这平日用本族语言的妇人却未必能做到。

那么,辛达语是出于何种目的传承下来的呢?这群人所说的又是何种语言?缘何舍弃了辛达语和祖辈原本的语言?换做费诺或库茹芬恐怕早已冲上去刨根究底,梅格洛尔虽不至此,却也禁不住萌出一丝好奇。

前倾身体费劲地听完,老妇陷入了令人担忧的沉默中。失望之情扼住了精灵的咽喉,他闭上嘴游目搜寻书写工具——

“波拉德。”干瘪的声音从老妇口中吐出,“请求我为他驱邪,说他遭遇了口呼恶神之名的异族人。细细询问后,我为他的愚蠢和冒犯感到惶恐。”她用手杖敲打了一下冲着脑袋试图搞明白他们在说什么的猎手,低声喊了句话。猎手顿时僵住了,板着脸并起右手手指碰了两下胸口,随后低下头举手齐额——东来者表示歉意的最高礼节,若他们的礼仪未像他们的语言般改易的话。

可这毫无意义。毫无意义。

梅格洛尔仰起面孔让目光落在空墙上。“停止。”他说。直到所有的骚动止息才垂目将惶惶不安的人类们收于眼底。

“那么,”老妇浑浊的眼藏不住期待,吐字谨慎清晰似要说出什么惊天秘密,“您果然是西方众神之一了?”

“不。”明白那意思、感到诧异之前,否定之语便蹦出了嗓子,“怎么可能?!”

愕然之情让老人张大了无牙的嘴:“可传说……”

传说?

猝然间,三根高耸的纹柱、符文封供的铸器闪过眼前,众多疑点刹那串起。

哐当巨响,椅子翻倒在地。一愣之后男人们拔刀而起,将老妇护在身后。然而被寒芒包围的精灵却似对自身处境全无知觉,茫然环顾着于他无比狭小的屋子,仿佛在寻找证据来否定些什么。

“多少年了?”那嗓音如利爪擦过紧绷的琴弦,“你们离开那土地多少年了?”

男人们不解的瞪着他。唯一能听懂的老妇也满面困惑,半晌才“啊”了一声明白过来,急急答道:“我族扎根于此已八百二十六年。加上途中六次定居的时间,大约过去了一千三百年吧。”

一千三百年,这数字当头砸懵了精灵。这年数几乎是第一纪的两倍,他却仿佛上一刻才目睹贝尔兰毁灭。可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解释?解释曾比邻而居的两族相见而不识,解释一门语言变得面目全非,解释并肩作战的盟友被传为神话。

“……你们所信之神其名为何?”

老妇犹豫了一下,答道:“我族所供奉的乃是与我族订立盟约的四位神明:复仇之神玛坎诺兹,守卫之神卡提斯,以及丰收的双生神。除了这四位,传说里还有许多别的神,比如那位屠害我族的恶神。”

梅格洛尔几乎笑了,因着疲惫。“没有神。”他说,低不可闻,“从来就没有什么神。”

老人听不清他的话,也不敢追问,只道:“您认可了盟约的效力,又能以歌声驱牧阿维克,应当是双生神的部属吧?”

阿维克,陌生的音节在梅格洛尔的思弦上滞留了一瞬,随即被拂去。他不需要别人的语言来称呼它,他们。“我来此仅为盟约。”他越过刀阵瞥向交还老妇的鹿皮信,目光拂过盟约辞落在多出的一行上。那是个合成词,辛达创造了它的两个部分,自骤火之战生还的诺多战士组合了它们,将以此为名的生物并其创造者一同诅咒。

“『妖狼』”千年未语的词从精灵舌尖滚落,“但愿你们弄错了这个词的意思。”

令精灵意外的是,三名不会辛达语的人类听到『妖狼』后眨了眨眼,迅速交换了下眼神。“若您被这恶兽追杀了一千四百年,难道您会弄错它们的名字吗!”原本战战兢兢的老妇气得用手杖捣了下地,接着敲打椅子催促所有人坐回去。三把刀不情不愿地回了鞘,徒留梅格洛尔戳在紧压脑袋的屋顶下。他微微敛了下眉头,扶起椅子坐下。

老妇见状吁了口气,沉声诉说:“请您相信,若非妖狼卷土重来,我族绝不会冒险在这季节出海捕猎阿维克,更不会掳夺他人之物。恳请您体谅我们的困苦,平息怒火吧!”

然而精灵俊美的脸庞宛若石刻,连跃动的火光都无法融化分毫。老妇只好硬着头皮讲下去:“在一千多年前的诸神之战中,我族伤亡惨重,只有少数人在伟大的波尔的带领下翻越分隔两个世界的大山,逃回了故土。然而恶神残暴的仆役很快追过了大山,焚毁我们的村庄,屠戮我们的族人,誓要灭绝我族。数百年里,战斗和逃亡是我们全部的生活,曾与众神并肩作战的勇士悉数牺牲,只余少数妇孺怀抱神明赠予的宝物东躲西藏、苟且偷生。

“但我们的敌人也付出了代价,许多恶神的士兵倒下了——他们的坐骑却有增无减。终于,在荒凉的北方大平原上,命运替我族报了仇:久追不得的妖狼饿得发狂,反噬了主人。响彻荒野的惨叫中,幸存的族人逃入了平原尽头的森林,一路向北,终至于此。没有任何生物会自愿生活在这冰天雪地,那群贪婪的恶兽必定返回了南方——先祖们如此期盼着定居了下来,开始了八百年艰苦却安稳的生活。”

眯起眼睛凝视火光,老人长叹一声:“谁能想到!谁能想到!为何众神赠予我们光明和技艺时,未连远见的智慧一并传授呢?

“当林间鸟兽一年年稀少,我们没有起疑,而是去更远的森林狩猎;当远行的猎人有去无回,我们没有起疑,而是派出全村人去搜寻;当留守村中的孩子接二连三地失踪,我们终于明白过来,却已然太迟。寒冬降临,风雪大作,那群在雪上来去自如的恶兽袭击了被困雪中的村子,刨开屋顶,残杀挨饿衰弱、无处可逃的村人,将他们拖入森林深处。五户三十一人,只有三人幸存,一个当晚死于伤势过重,另两个为侵入伤口的剧毒所害,苦苦挣扎几日也步了后尘。谁能想到,走兽竟比他们的主人更狡诈!”

悲痛梗住了老人的喉咙,她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稳住嗓音继续道:“大海茫茫,我们已无处可逃,只能在雪化后抓紧加固屋舍,在春季冰裂时捕猎更多的阿维克,减少外出,绝不落单。然而即便每个人都在忍饥挨饿,食物仍撑不过一年,眼看大雪将至,族人都绝望了,若非……”

话音渐低,老人小心翼翼地窥探精灵的表情。屋里其余三人虽听得一头雾水,却也猜出到了关键时刻,纷纷屏息吊直了身子。

精灵依然沉默着。但在那张漠无表情的脸上,灰色眼瞳慢慢转动着,一一掠过蜡黄的、窘迫的面孔,掠过被臃肿的衣物所掩的嶙峋瘦骨,掠过紧握成拳、骨节浮凸的手,掠过展于老者膝上的盟约。他用力闭上了眼。

敲开门时,他报上的是费诺里安之名。

睁开眼,由他们创造的词语扑入眼帘。他们创造了它,为诅咒那恶的造物,更为区别它们,研究它们,制定对付它们的策略,最终战胜它们。

燃起炉火,燃起烽火,燃起火吧!

燃起火吧。

第二费诺里安长身而起。“皮。”从老人手中取走鹿皮,他旋即向门而去。不明事态的男人们瞧了眼同样茫然的老妇,大喊着冲过来阻拦,却被轻松拨开。

用两个词,第一纪的战士回答了他们:

“备战。”



世人传诵贝伦与露西安的故事时,他们如此叙述其中两名恶徒的退场:在昔日忠犬的追赶下,费诺的两个儿子落荒而逃,一无所有,一无所御。

当辛姆凛的守将在暴雨中迎来两个弟弟时,他们亦如此认为。

——他们都错了。

打开工坊的门,风雪扑面而来,裹在衣服里的汗瞬间冰凉,让早已习惯严寒的梅格洛尔打了个哆嗦。本就因暴雪而昏暗的天色彻底黑了,雪花在夜色中晶光闪烁,垒压上已高过门闩的积雪,高大又携带武器的精灵费了好大劲才爬出去。

除了挂在腰间的两扎箭,他手里还提着柄长宽均约为一臂的武器,缠绕其表的毛皮透出回火的余温。时间太紧迫了,侦查完周边环境、布置好防御工事,只余半天多的时间准备武器,金属部件锻打次数远远不够,辜负了上好的鹿皮弦。在最危急窘困的岁月里,费诺诸子也不曾允许这样的武器出工坊,如今梅格洛尔不得不为之,只求能撑过此夜。

最后巡视了一遍,精灵来到村中央的木柱下,藉由事先刻好的踏脚处攀上柱顶。他把会随风飘动的外套换成了借来的白色贴身皮衣,黑发盘起塞进扎紧的兜帽里,全身上下一色的浅,立在高处与暴雪浑然一体。探进毛皮确认完武器的状况,梅格洛尔搭箭上弦,扣住扳机,阖目聆听。

风雪呼号,树木硿响,广阔的大地上只余这两个声音回荡着。回荡着,回荡着,无止无尽地回荡着——而后在刹那间被密密匝匝的踏雪声所粉碎。

不侦查,亦不试探,它们只是不断从黑暗中涌出,喷出炽热的鼻息,以黄玉之瞳遥遥观望。

三十一头巨狼等待着。他等待着。

伊熙尔遁去了,被碾过积雪的沉沉步伐所驱逐。森林分开,满月般硕大的眸子浮现于众狼之上,静静扫视雪上仅露的屋顶,扫视平整无痕的积雪,仿佛那是羔羊雪白的腹部。它的配偶自后踱出,狼群俯首为它们让路。

这便是了。梅格洛尔屏息端详那对三倍于其子民的头狼夫妇。这便是狼群明知屋舍已加固却故技重施的凭依。

黑色大嘴咧开了一线,白气从森然獠牙间逸出,它检视完了,颔首竖耳,双眼直视前方,庞大的身躯向后倾斜,露出紧抓地面的巨爪。狼群沿篱笆飞速散开,梅格洛尔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提高箭尖,指向巨狼亟将跃经之处。

『有两个选项,』他的兄弟在记忆中低语,『一,首杀头狼。狼群当即溃散,广派人手搜杀即可。二,按兵不动,诱其入彀,再逐一射杀。如此孤身一人也可剿灭群狼,然而——』

低嗥响起,雪扬如尘,头狼飞跃而起,庞大的身躯在空中拉长,越过藩篱的同时额头完全暴露在箭尖下。

『——狡诈如狼,谁入谁彀尚未可知。』

白雪炸裂,巨兽在村中着陆,黑潮般的狼群从四面八方涌入村子。最后八头狼起跳的瞬间,梅格洛尔猛一沉箭尖,射出了那支等候太久的箭。

寒星飞驰,篱下悬丝迎风而断,刹那间无数梭镖蹿出雪地,迎向落地狼爪。一星既过,数星连发,箭镞之利劲道之强连破骨声都无,直没狼首当场毙命。待最末八匹哀嚎着试图拔起被钉穿的脚掌,狼群外沿已倒了一片。被尸体和梭镖堵住退路的狼登时大乱,在箭矢激起的风涡中仓皇逃向屋后,当即中了碎铁片的埋伏,痛得连蹦带跳往外蹿,同后来者撞成一团,尽数倒在强弩利箭之下。

一连十二箭射毕,反复急速张弦的左手颤抖不止,梅格洛尔不得不停下。妖狼的毛皮能滑开多数箭矢,纵使勉力射穿,皮下数倍强于奥克的肌骨也会卡住箭头,极难取命,骤火首战重创了精灵军队。为此,凯勒巩和库茹芬在纳国斯隆德期间联手设计了这种劲道比弓强数十倍的钢弩,以及与之相配的特粗破骨箭、种种针对狼脚掌弱点的机关。然这钢弩胜在强劲也败在强劲,别说人类,即使精灵也罕有能徒手连续使用的。但在如此天气下以一敌众,梅格洛尔别无选择。

趁此间隙,梅格洛尔迅速扫了圈战场。以妖狼这等诡诈造物为对手,兵贵神速,发箭时他无暇细辨,点下来十二具尸首中果不见那对巨狼。随着梭镖和碎铁片上的麻药起效,不少未中箭的狼呜咽着倒下,三十三头只剩五头以同胞尸身为掩,伏低身子侦查敌人的所在,村中一时静得可怕。梅格洛尔边留意那五匹,边趁左手稍许缓过劲,换右手拉弦左手扣板机,将昏迷的狼逐一击毙。那麻药是村人平日疗伤所用,对身携剧毒的妖狼只是一时之计。

如此他射空了箭筒,也暴露了自己的所在。以低嗥彼此联络,五匹狼缓缓移动起来。见状,梅格洛尔不再控制动作幅度,迅速填上第二扎箭,最后一次用右手满上弦,换回手瞄准那双时隐时现的满月之瞳。

二选一,选对了吗?

记忆的角落里,他的猎手兄弟冷笑了一下:『我怎么知道。那有史以来最强大的狼,我们并未一起面对。』

“可这一切没有白费。”费诺里安低语道,话音随吐息卷入风中。

恶狼扑出,利矢激发,眼看将中,那巨躯骤然旋扭,箭擦着腹部钉进雪地。梅格洛尔当即搭上第二支箭,手上沉着瞄准,心中却泛起一丝焦虑:他的右手力量与灵活度皆已折损,辅以对行动轨迹的准确预测才每每命中,若狼方才的举动是因看穿了这点,再要得手便难了。与此同时,他不意外地发现少了两个踏雪声,却无暇移开眼去找,只能左手扣了支箭防着。

盯着他的举动,头狼忽然微微咧开了嘴,也许是错觉,那看上去像个邪恶的微笑。梅格洛尔刹那拿定了主意,目光紧锁不移,手中钢弩却倏然转向近处另一头狼。那狼慌忙跳开,正撞上头狼,此时一箭呼啸,被撞得趔趄的头狼后腿登时穿了个血洞,怒吼着撞飞碍事家伙才避开第二箭。

间不容发地结果了被撞晕的倒霉蛋,梅格洛尔正欲再度瞄准头狼,脚下木柱猛地一震,低头望去,偷偷绕到后方的母狼正奋力撞向木柱。他当机立断从摇晃的柱顶跃起,借最高点的瞬间静止掷出手中箭,“嗤!”利镞没入左眼,吃痛的巨狼一头撞歪了木柱。凭事先加筑的底座,木柱硬撑着斜而不倒,精灵落在柱身轻巧一踏,跃上狼背,一箭捅进柔软的颈部。飙血的母狼疯狂腾跃甩下精灵,轰然倒地。第二头欲从后偷袭的狼被这幕惊呆了,张大的嘴旋即被自颌射入的箭钉穿。从雪地上爬起身的同时梅格洛尔架上新箭,调转方向寻找头狼。

下一秒,钢弩飞了出去,他重重砸在雪地上,天旋地转中一阵恶臭扑面,抬头便是两轮赤红之月。他本能地抓向腰间短刀,却在堪堪触及时痛得折起身体——利爪深深扎入肩头,要将他撕成两半。

那个瞬间,所有记忆都闭上了嘴。

他蜷曲的手指伸向刀柄。

遥远某处,传来飞鸟啼鸣。

一切都静止了。

下一瞬,大吼声将他拽回现实。血溅上脸颊,一枚细箭正嵌在妖狼眼眶上。

他的手指抓到了刀,金属高鸣,战士咆哮,寒刃没柄。那赤色独目也许望了眼他也许没有,喷涌而出的血淹没了视野,沉重的躯体压下来,利爪贯穿了他的肩膀。

他没有昏过去。或者即便昏过去了,那声音依然在脑中轰鸣。

一头。还有一头。

用尽全力,梅格洛尔掀翻了狼尸,尸体的重量把爪子带出他肩头,也带走了皮肉。他撑起身寻找钢弩,肩膀涌出的血直坠在白雪上。他找到了,而他既然还能走,那么,一头,还有一头。

彼此仇恨的血汇进同一个脚印里,一个,又一个,抵达那柄半插雪中的武器。缠裹其上的毛皮散开了,血顺着银色弧度流进雪地里,在钢弩拔起时绽开赤红冰花。

它在那里,最后一头,在他蒙着血的视野中垂头夹尾,俯首称臣。一头幼狼,比起它的父母,比起它与维林诺的胡安同归于尽的祖先,它是那么的小。

哀号着,风雪穿越杀戮场。那低垂的头颅彻底埋进了雪地里。一支箭把它钉了进去。

这就是命运。

冰冷的金属挣脱了他的手指。红色之后,黑色拥抱了他。



“是血,对吗?”

爱洛斯停下了挖掘。这是爱洛斯,毫无疑问,梅格洛尔的心绝不会错认。然而他的眼睛对此抱有疑问,尽管他们那么近,面对着面,仅隔初具雏形的深坑,衣摆和手指浸在同一方血泥里。

微笑流露于熟悉又陌生的脸庞上,一个长辈给予喋喋追问的孩子的笑容。从深坑之底,爱洛斯捧起了一握泥土,像幼时分享野花、蝴蝶、浆果,那些短暂之美般递给梅格洛尔。血从深褐土壤里沁出,染红了那曾经稚嫩而今强健的手指,一阵奇异的战栗穿过了梅格洛尔。长久以来他一直恐惧那两双温柔地递来野花、蝴蝶、浆果的手会被鲜血玷污,可此刻,在席卷他心灵的洪流中,恐惧仅是千亿分之一。

那是预感,是一整个初生的世界,是他们在踏足中洲之刻溘然惊觉的,故事的结局和开始。

他握住了那双手,在精灵永恒的双手里,它们迅速衰老、凋零、腐朽,血肉化泥。

簌簌淌落的泪水里,响起了破土之音。

『我实现了诺言。』

梅格洛尔苏醒过来。迎接他的世界太过喧嚣,刹那间他以为自己坠入了另一个梦。温暖的空气里充满了声音和气味,他听不懂前者,便去分辨后者:药材、皮革、柴火、油脂、人……这么躺着发了半天呆终于彻底清醒,屈膝使力坐了起来。

被褥滑落后,温暖的错觉消失了,冰凉的空气袭上精灵赤裸的上身。肩膀被妥善包扎过了,布条下散发着浓烈的药味,仔细闻过仍判断不出是哪几种药材,多半是本地特产。在药的作用下,两个肩膀只觉得麻不觉得痛,略微一试,肩膀以下尽管迟钝但都活动无碍,那么他将复原如初,凭着曾照耀他却也留下唯一不灭之伤的古老光辉。

这也证实了他的猜测:历经千年繁衍,妖狼的血统已然退化,不仅体型变小,魔苟斯注入其体内的剧毒也大为稀释,对人类依旧致命,对精灵却并非不可克服。

确认完身体状况,梅格洛尔将目光投向四周:这是老妇向他讲解本族历史的屋子,在当中架了两匹厚毛毯分隔成里外两间,里头一间给他搭了床铺,床脚架着个小炉子正在炖药;外头一间传来十多个人声,似乎正在讨论什么。没有后门可以悄然离开,再者也无人想到留件上衣给他,梅格洛尔坐了一会儿,决定等外头的人讨论得差不多再出去。

然而不等他躺回去,充作隔帘的毛毯便被撩开了。进来的是早先雪中送信的少年,嘴里应着外间长辈的问话,心思却完全在手中的钢弩上,摆弄了好半晌才依依不舍地移开目光。

正撞进浅灰眼瞳里。

在少年惊叫出声前,梅格洛尔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万幸这手势通用,少年赶紧捂住了嘴。但接下来,横亘于他们之间的语言障碍便如有形固体般不可忽略了。试探性地,少年指了指外间,大抵是要叫人帮忙,随即发觉自己还端着钢弩,忙递还给梅格洛尔,猛地想起对方还不能提重物,又抢回来搁在床沿。

梅格洛尔摇了摇头,先指向钢弩再指向少年,而后把钢弩朝少年推了下。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得到颔首肯定后,少年维持又惊又喜的表情沿着床慢慢拖走钢弩,确定原主没有阻止之意,方一把抱进怀里。矿石、燃料和工坊都是借用的,如此也算物归原主——暗自舒了口气,梅格洛尔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左右看看没有纸笔,只能徒手向少年比划短刀的形状。这比表达“给你”要难多了,因为精灵短刀的制式和这群人类惯用的猎刀不同,搞错好几次后少年终于恍然大悟,指向床首枕头。梅格洛尔探手一模,定了心:连刀带鞘都在。

帘子又一次被掀开,中年妇人愕然瞪着已坐起身的精灵和抱着钢弩的少年,随即一拳敲在少年脑袋上把他吼了出去。吼声惊动了外间的人,几名男子撩起帘子一探究竟,被妇人摁着脑袋轰走了——那架势有一刹那让梅格洛尔回忆起了自己的母亲。接着妇人转向梅格洛尔,谨慎地盯着他。在那目光之下,梅格洛尔不知怎的就收回了握住枕下短刀的手。

妇人松了口气,用手指轻轻碰了下自己的肩膀,又指了指床脚炖着的药。梅格洛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实力和运气使然,通常都是他负责医治别人。把精灵的哑然当成了默许,妇人拖来药炉,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向那裹着布条的肩膀。精灵微微低下了头,没有动。

布条落下,人类发出了敬畏的声音:毒素已完全消解,伤口鲜活而干净。略作清洁后,妇人从药汁中捞出一同炖了许久的布片,拧干敷在伤口上,再把固定布条缠回原样。

刚对另一个肩膀如法炮制完,帘子第四次被掀开了,少年扶着老妇缓步入内,替他们撑着帘子的是青年猎手,身后站着那名与他面貌相仿的中年男子。狭小的隔间顿时挤满了人,施展不开手脚的妇人气得直嚷嚷,中年男子凑上前拉着她的手臂一通好声好气,勉强安抚下来。

这是一家人。梅格洛尔紧闭双唇旁观着,忽然脚上一沉——猎手在床上放下了他战前换下的外套和一件崭新的软皮里衣。猎手放完东西正要直起身,旁边的少年冷不丁踹了他腿肚子一脚,他跳起来要骂,却被少年连珠炮似地一通抢白给噎住了。瞪了眼少年又瞥了记梅格洛尔,青年咬咬牙转了出去,随即拿着那副被梅格洛尔一度掠走的弓箭回来,正要放下,梅格洛尔抬手制止了他。

“谁射了那一箭?”梅格洛尔径直问老妇。

老妇愣了下,回答:“是波拉德从屋顶上射的。”

“那么他赢回了他的弓箭。”

老妇蠕动着嘴唇想辩解,却终究在梅格洛尔的目光中转向猎手翻译了那句话。孰料青年顿时横眉怒目,大喊着用力把弓箭摁在床上。

“他说‘我难道不会算一条命和八十二条人命的帐吗’。”老妇翻译道,随即俯身行礼,“您拯救了我族,这恩情无以为报……!”

在场之人纷纷行礼。梅格洛尔扫过那些低垂的面孔,生之喜悦在其上远多于感激和虔诚,于他反而轻松。礼毕,他们抬起头看着他,似乎希望他做出某种回应。

然而梅格洛尔只对老妇说:“我希望单独谈谈。”

老妇同其余人解释的当口,梅格洛尔费劲地不动肩膀而给自己穿上衣服。妇人和少年瞄着他似乎想帮忙,但见他穿完里衣头一件事便是挂上短刀,不约而同地缩了回去。

待人散尽,梅格洛尔下了地。“那群狼并非从命而来。”他对老妇说,“追杀你们祖先的妖狼后代在东方大地上游荡,其中一群偶然闯到了此地。谁都不能保证不会有第二群,这地方只是相对安全而已。”

“……但它们也可能是恶神派来找我族的。”

梅格洛尔沉默着穿上外套,藉此准备接下来要说的话。老妇忐忑不安地打量着他。

“所有故事都有结局。”缓慢地,精灵开了口,“而后新的故事开始,新世界在旧世界的遗骸上萌芽生长,历史得以延续,荣光得以传承,希望终将重燃。”

他伫立于此,孤身一人,来宣读故事的结局——

“黑暗大敌被放逐了,从这世界之中,直到世界终结。带上武器,回南方吧!回到阳光与大河造就的沃土,回到世界之中。”

——以及开始。



忙碌时隔千年降临于第二费诺里安。花了一个月彻底养好伤口,梅格洛尔趁雪被自身重量压实,带领村人处理掉了有毒的狼尸,进而入林搜寻是否有余孽。怀着对他的敬畏,村人毫无异议地执行了这些指令。这种原始而现实、对强者而非对神明的敬畏在梅格洛尔学会他们的语言后得到了解释:完整的“西方神话”只在族中长老间以辛达语一传一,族人们广泛流传的不过是些旁枝末节,且经过一代代人各有取舍的转述,最终面目全非,比如盟约被化用于教导爱护家园同胞、有福共享有难同当,比如用“复仇之神会来抓你”吓唬孩子莫背信弃义,比如在狩猎武器上刻丰收之神的名字来提醒伐猎有度、爱惜自然,等等等等。其中解读方式最令梅格洛尔费解的,当属卡兰希尔因与哈拉丁族的旧谊而误信奸人之事。

“那是爱啊。”陪梅格洛尔练习语言的少年一本正经地说。梅格洛尔现在知道他叫波拉赫,同他名叫波拉德的哥哥、名叫波尔的父亲一样,作为族长一脉而继承了祖先的名字。

“‘爱’?”梅格洛尔怀疑自己记混了词义。

“每时每刻都明察秋毫可没法过日子。爱一个人,有时候就得帮着对方骗骗自己,盲目一点。”

“……”梅格洛尔一时不知该庆幸还是该遗憾四弟不在这里,“可你们称呼他为‘守卫之神’?”

少年想了想,拿起炭笔在木皮上画了个房子,又画了圈篱笆把房子围起来:“老哥当初跟我讲‘守卫’的意思时画了这个。你得有个爱的东西在里面,才会去守卫呀。”

这下梅格洛尔彻底无言了。

以语言之壁,那场最悲痛的战争和失败被封藏了,爱和生活延续了下去。想要为此质问谁的冲动淤积于梅格洛尔心中,却最终随雪化沁入了深褐土壤里。

雪层变薄的同时,冰海上缓缓绽开裂口,巡游归来的庞大黑影徘徊于这些宝贵的透气口下,海猎的季节到了。被告知即将举办的祭典是为祈祷海猎平安,正在修稿的梅格洛尔猝然停下了笔。没人不识趣到邀请精灵参加这祭典,仅仅一个冬天不足以让双方忘记他们邂逅之因。

所有人都睡下后,精灵步出了屋子。穿越月下斑驳的雪地,穿越冬眠将醒的森林,他再一次望见了那片小小的海湾。冬雪融化,岸礁上的琴显露出来,被伊熙尔镀成了一座银色的路标。

唯有大海知晓他留下了怎样的歌。

数日后,祭典如期举办。在笼罩屋子的隆隆乐声中,梅格洛尔阖上了最后勘误的一卷,退开眺望满架由昆雅语译来的典籍。遥远的林顿山脚下,他曾用不到三分之一的时间完成了同样工作。那时,有一个同样精通语言的精灵与他分担,互为参谋和校对,为了两个使用辛达语多于昆雅的孩子。

我兑现了我们的诺言。

理案整装,熄灭炉火,留居四个月的屋子归于黑暗和寂静。但精灵眼前浮现出了清晰的图景:黑暗被照亮,寂静被打破,古老的火光在异国语音中复活而后流传下去,在这年轻的世界里,在这年轻的种族中。

推门而出,祭典已经开始了。皮鼓欢腾的伴奏下,穿戴节日服饰的人们里三层外三层绕着神柱载歌载舞,热闹非凡。最内一圈是包括波拉德兄弟在内的十多名年轻人,他们齐声领唱,伴着舞蹈挥动手中火把,在夜色中划过一道道炫目的轨迹。

当鼓声渐高,人群由外而内一圈圈地停止旋舞,面朝中央,击掌高呼火之名:

“梅斯罗斯!梅斯罗斯!”

“梅斯罗斯。”昏暗角落里的低语被热烈声潮所淹没,火把投入了神柱中央的火盆里,金红光芒腾跃而起,照亮了黑暗。

“梅斯罗斯。”旅人转身离去。

这一次,他不必独自走入黑暗。



TBC→https://elfjourney.lofter.com/post/363760_7d9f66c



附注


*梅格洛尔随身短刀的由来详见收录于费家本中的《篝火》。

*本篇中的海兽原型为极圈出没的座头鲸。

*本篇中极北东来者部落的原型为阿拉斯加印第安人。

*梭镖:长矛的矛头部分,后面可以加杆子也可以加绳索,加绳索的情况下是一种捕鲸武器,梅格洛尔直接借来用了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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